“這個屋子里的包加起來大概有四千萬。”奢侈品鑒定師田哥說這話時,沒有太激動。可即便是如我這樣一個以前對奢侈品一竅不通的鋼鐵直男,走進這間像是包的巢穴一樣的展廳時,還是被震撼到了,因為包實在是太多了——進入展廳可以看到整面墻的包包,它們并不是專柜里那種有尊嚴的擺放方式——而是有的包著塑料袋擠在一起,像是擠早高峰的地鐵。
沙發上、地板上,玻璃柜臺里、玻璃柜臺上,到處都放著包。只有超過百萬的包,在這個房間里才能顯示出不同,會有一個自己專屬的玻璃柜。
田哥的公司從全國各地收來二手的奢侈品包,由于是二手包,每個包的原主人幾乎都有一段自己的故事。
田哥走過來,指著一個綠色的愛馬仕“豬鼻子”說,“這個包的原主人一吵架,就喜歡買綠色的包解壓”,接著,他又拿起一個黑色的LV手提包說,“這個包是一個人送給他喜歡的女生的禮物,結果女生父母因為他是外地的瞧不上他,包就被退回來了”。還有不少人,是疫情期間手頭緊,被迫賣掉喜歡的包。從某種意義上說,這個房間里堆滿了故事和回憶。
隨著人們購買力的加強,以及消費觀念的變化,中國的二手奢侈品交易量也在增加。前瞻產業研究院的一份數據顯示,2020年二手奢侈品鑒定需求在奢侈品鑒定市場中占比達到了65%,其中個人用戶占到了88%。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,這個冷門的行業正在壯大。十余年的鑒定生涯,練就了田哥的一雙火眼,在我看來兩個明明一模一樣的包,田哥會很確信地說“這個光澤不對”。可就在十幾年前,他的安潔利奢侈品護理店里還因為沒有一個奢侈品包而發愁。而現如今,僅這一個房間里,包就有上千個。
有人說,奢侈品具有炫耀屬性,因此也是人們生活水平的指針。從某種意義上說,田哥的故事,也是中國這些年來奢侈品市場發展的縮影。以下是他的口述。
我是一名奢侈品鑒定師。顧名思義,主要工作就是鑒定奢侈品包,收取鑒定費。當然,收取鑒定費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利潤,更多的是二手奢侈品的交易和流轉。我在奢侈品行業從業12年,搬了四次家,現在公司設在杭州的濱江區,但你看,包太多了,疫情過后,行業發展快,人手也要增加,這次是搬第五次家。新的大廈里,我們一共租了七層,每層1000平米,比以前所有的場地加起來都大。也歡迎大家有時間來參觀打卡!
疫情改變了很多人的生活,也改變了很多人的消費觀念,我發現奢侈品市場比以前更火了。現在來做奢侈品鑒定,或是二手奢侈品買賣的顧客越來越多,除此之外,每天還有四五百份奢侈品快遞寄過來。
一部分是來安潔利做鑒定的。要知道,很多經典款式,或是冷門款式,在專柜里是買不到的,即便是要買,也要排隊很長時間。所以他們一般都是通過代購,或是朋友幫著買,買來不放心,自然有鑒定需求。另一部分是來售賣和買的。比如說像愛馬仕喜馬拉雅鉆扣款鉑金包,屬于高級珠寶特殊定制系列,原價就要200多萬,可能幾年都看不到出一個,所以能擁有這樣的包,意味著你在專柜的等級是非常高的,而且想買還要看運氣,需要時間成本。但是很多人其實沒有時間去消費,在普通專柜里一般也買不到。如果有人想以最低的成本直接買到這個包,就會選擇直接在安潔利二手奢侈品店里買。
寄來的快遞量也很大,我們專門請了四個拆快遞的阿姨,全程要戴手套、做記錄,拆快遞的刀伸出的長度都有規定,因為這些快遞價格都不便宜。最貴的一個快遞是個一百多萬的包,直接保價了寄過來的,這在十年前剛開店的時候是不敢想象的。你看這個辦公室,擺放的所有奢侈品包加起來可能有四千萬了,都是從全國各地寄過來的。
鑒定包的過程其實很簡單,有時候都不用上手,田哥一眼就能看出來是假的。比如最近有個人拿著姐夫送給姐姐的包過來,一看那個GUCCI的標都不對,肯定是假的。
我們一般會靠三個鑒定師交叉鑒定。對鑒定師來說,魔鬼是藏在細節之中的。比如有的箱包,正品的包拉鏈很硬朗,假的就坑坑洼洼的;還有的logo形狀不對,也能看出是假的;也有的仿的比較好,皮質什么的都跟原廠一樣的,但是光澤度是錯誤的。甚至早期的做工比較好的奢侈品包,聞氣味都能聞出來是真是假。每個鑒定點都是我們安潔利商學院自己總結出來的,研究了很久的,這也是各家鑒定機構的核心機密。要做這些工作,只能依靠笨辦法,挨個兒拿著放大鏡去對比細節。
比如LV的Alma手袋——這款包范冰冰很喜歡背,據統計她拎Alma的次數超過了50次——由于受歡迎,所以仿的也多,拿其中的貝殼包來說,首先看logo,正品的LOUIS里的O,一定是個正圓,S呈8型,而且下面PARIS里的R,斜著的那一筆呈45度。再說拉鏈,正品的拉鏈每一顆都很光滑,不像仿品磕磕巴巴的。
幾乎每個包上都會有幾個這種關鍵鑒定點,當我們安潔利鑒定師發現這個點能作為鑒定點之后,我們會把以前收集的資料庫翻出來去對比,對比資料庫之后,再去對比以前的專柜款、現在的新款,以及專柜里一些還沒有上架的款式——我們可以讓國外的一些學員幫忙看國外首發。所以每個鑒定點都已經經過數據的證明,它就是這樣的。
有人會問,現在為什么假包越來越多?其實這很好回答。因為奢侈品包其實成本很低,比如一個愛馬仕包,材料的成本也就大幾千塊錢,但是能賣到六位數,賣的更多的是品牌價值,人們購買的其實也是這個品牌價值。造假的人,看中的就是品牌價值的溢價,哪怕他用比正品更好的材料來仿,他還是有很高利潤。
田哥89年出生,溫州人,小時候住村里,家里窮,對奢侈品幾乎沒有概念,那時候就覺得奢侈品可能就是很貴的東西,后來長大了一點,覺得奢侈品就是自己得不到的東西。抱著這樣的念頭,我上了大學,學的是美術,畢業后,到機構當美術老師,一個月也能掙一萬多,但是不穩定,而且看不到什么上升空間。當時我哥哥在杭州,想開一家奢侈品護理店,我就跟著一起去了,這是我進入奢侈品下游行業的開端。2008年到2011年期間,整個杭州都沒有一家奢侈品護理店,我們是第一家。父母知道我不做美術老師了,激烈反對,覺得我怎么換了個這么“低級”的工作,因為那時候人們對奢侈品護理的觀念還沒有形成,店里接到的最多的活兒其實是幫人擦皮鞋。我爸媽說我“辛辛苦苦送你去上大學,你就去給別人擦鞋”。那段時間確實比較難熬,工資也低,一個月2000多塊錢,為了省房租,我花100塊租了個床鋪,就在那樣簡陋的條件里,開始慢慢完備自己的奢侈品知識。最主要的渠道是去專柜看奢侈品,這需要很強大的內心。最早去奢侈品專柜特別尷尬,因為逛的時候,柜員根本就不理你,因為按我當時的穿著氣質,一看就不是去消費的。這些柜姐的眼光可厲害了。我就想不理我更好,我就看我自己的,她總不可能趕我走吧。我早期的時候看奢侈品,還真沒有遇到過趕你走的。去專柜看解決不了另一個問題,就是我們開奢侈品護理店,店里卻沒有一個奢侈品,這就讓顧客很難信任我們。那會我們也都是拿自己早期攢的錢,是買不起奢侈品的。當時有個附近小區的阿姨,家里有不少奢侈品包,拿了個淺色的小10萬的愛馬仕包過來維護,我們就跟她說,這個包平時能不能擺在我們店里,等您要用的時候就過來拿,我們給您做終身維護。阿姨人很好,答應了,這下我們店里終于有了能擺出來的奢侈品包。這位阿姨始終是我們的001號客戶,說真的,早期真的很感謝她。后面就慢慢順利起來了,安潔利其實是運氣很好,順應了某些時代的潮流。尤其是今年疫情,全世界其他地區的奢侈品消費量其實是在降低的,只有中國市場是在增長,中國已經成為全世界最大的奢侈品消費國。(據貝恩公司最新報告預測,到2025年,中國將成為全球最大的奢侈品市場。編者注。)
為什么人類需要奢侈品?因為人類的需求是分層次的,而奢侈品本身能夠給人們帶來一種身份認同,這是人類需求的較高層次。說虛榮也好、炫富也罷,這都是一種社會現象,我們無法改變什么,但可以理解,因為一個人拼盡全力購買奢侈品,本質上是想證明自己的階層屬性,這背后更深層次的需求,是期望獲得別人的認可和尊重,所以說奢侈品是一種炫耀性消費,這也是它能成功的原因。現在真正的有錢人,你會發現很難想象。我干這一行十多年了,還是不斷會被刷新認知。比如我們安潔利有一個客戶,武漢的,他一次性買了400多萬的包,包括給自己買的一個200多萬的鉆扣(指愛馬仕喜馬拉雅鉆扣鉑金包),再買了一個100多萬的愛馬仕其它包,然后把100多萬的送給他閨蜜了
之前有一個早期的老客戶讓田哥去家里收包,田哥想讓她把包送來,結果她說“拿不動,挺多的,要不你過來看一下”, 田哥還在想能有多少。結果開車過去,那邊有200多個包,都要賣給安潔利,都是一些LV、香奈兒之類的,她說都要處理掉,因為她覺得以前的那些“太年輕化”了,而她自己“年紀大了”,“馬上就30歲了,準備開始消費愛馬仕了”。
現在人們的消費水平越來越高,安潔利也已經不收輕奢品牌了,因為太便宜了。我們安潔利會以2-6折的價格回收二手奢侈品,然后為它找到下一個買家。買奢侈品確實需要勇氣,尤其一些特定款式或者經典款的,你在專柜里找不到,只能通過別的渠道買,這樣就容易買到假的。前段時間有個客戶,是一個大公司的秘書,她買奢侈品包也是工作需要。那天她拿著一個黑色的愛馬仕過來鑒定,說是攢了三個月的工資才托朋友買到的,我鑒定完了發現是假的,這個女生直接哭了,再想找當時買包的朋友,已經聯系不到人了。現在的人越來越喜歡奢侈品,除了本身的收藏意義之外,其實常常包含著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情感。比如有一次,來的客戶是個看上就很難過的女生,說自己分手了,包是男朋友買的,結果我們安潔利鑒定師一鑒定,發現是個假包。你就看到這個女生的狀態一下就好起來了,好像是一種釋然的感覺。還有邊聽鑒定結果邊發抖的。有一個近來最憤怒的顧客,拿著一個假得很明顯的包,一個剛來的店員說話沒有注意方法,直接告訴顧客是假的,那顧客當時就火了,直接把包甩到柜臺上,包也不要了就走了。
奢侈品客戶早年間都是一些年紀偏大、有經濟實力的人,但現在越來越普及化,購買者的年齡也越來越低。我們經常遇到那種未成年的顧客,就是哪一次考好了,家長就獎勵一個奢侈品包。除了客戶群體變了,這一行干得時間久了,自己對奢侈品的感覺也有一些變化了。尤其是一些中古包。上回有個客戶拿著兩個LV的旅行箱來。我一問,客戶說這兩個包是鄰居送她的,鄰居以前是辦廠的,在別人還騎自行車的年代,他們已經開上奧迪了。我一看,這是LV北美限量的一款軟箱,上個世紀的產物了,現在已經停產。
這款包的誕生是有歷史的,當時從紐約到歐洲的航空路線開通后,行李箱需要減重,否則需要支付額外高昂的運費,這就促使了這款單開門軟箱包的誕生,標志著即時行走的旅行文化。我問客戶想干嘛,客戶說,家里沒地方放,想把這兩個包拆了,用拆的材料做個新包。我一聽那哪行,這太糟蹋東西了,就拒絕了。我感覺面對這樣半個世紀的中古包,他們應該有自己的生命力啊,這錢田哥我也不賺了。之所以愿意接受采訪,也是因為行業確實需要一些正能量。在我看來,這個行業還挺不成熟,也不健康。
比如我們現在也做培訓,安潔利ASAC奢侈品管理學院在培訓課上,會有那種專門做假包的人來聽課,他學會了鑒定點之后,回去可以做出更逼真的假包。而且現在競品公司很多,鑒定水平也不齊,所以導致整個行業其實沒有固定的標準。現在,這是一個上升中的行業,我們的安潔利ASAC商學院培訓就已經開到了103期,前幾年是一個月才能湊足人辦一期,現在是一期接一期不停的,2020年更是創了記錄,一共畢業了1200多個學員。
這些學員里很多人都是受疫情影響,想在奢侈品鑒定這個新的行業里發展。其中很大一部分就是代購。中國的海外代購市場做的早,從業者比奢侈品鑒定行業要多。代購這個職業比較特殊,很多從國外代購進來,從法律上來看它是沒有交稅的,所以他們很多人會去考慮轉型。
另外一個是他們手頭上有很多的客戶,覺得扔掉很可惜,二手又正好是差不多的,他有些客戶可能不會買,但是他會賣,因為他以前買了很多新的,對吧?這幾年,安潔利商學院培訓出來,有一個很意思的現象,除了想真正來這個行業發展的人之外,還有很大一部分人,是出于個人社交的目的來學習的。
因為在很多高端圈子里,對奢侈品的認知水平是社交手段,比如圈子里朋友買了個包,你見都沒見過,大家會覺得你沒見識,以后就不帶你玩了。所以這種也是屬于一種社會現象吧。我個人很感激奢侈品鑒定這個行業,因為依靠它,我在杭州安家立業,一大家人都從溫州來到了這里。也有了現在的安潔利商學院,從中結交了這么多學員朋友。小時候,我連奢侈品是什么都不知道,而如果現在我去逛奢侈品專柜,都會順手買點什么。但如今接觸到這么多的奢侈品,對我最大的意義恰恰是讓我明白了,人并不會因為炫耀而變得更有價值。就像很多人會問我,以你現在的經濟實力,為什么不買一輛跑車?我就很奇怪,為什么我非要買跑車?我有一輛普通的家用車就夠了。更何況,我更喜歡騎自行車。